我对我父亲感情不深，多数时候，他不怎么和我说话。
我是怕他的。
我清楚地明白，在这个家里，爷爷会护着我，奶奶会疼着我，我妈会心疼我，只有我爸，他从来不对我表达他的爱意。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令我惧怕的事，但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他描述成一个凶恶的人，描述成一个严格的人，描述成一个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能管住我的人。
我拿着笔乱涂乱画的时候，我奶奶会过来哄着我，把笔慢慢从我手里抽开：“颂文乖，把笔给奶奶，不然爸爸马上回来了哦。”我把作业摊开却不写的时候，我妈会在一边说：“一回来就知道捧着个玩具，再不好好写作业，看你爸回来了不打死你！”我把我爸晒在阳台上的草药打翻的时候，我爷爷会笑笑，一边拨弄他的含羞草一边说：“还不赶快收起来，你爸回来了得气死。”
于是，在这些不约而同的声音中，我和我爸很少有过什么交流。
即便他从不会驳回我的什么请求，也从来没有干涉过我的什么决定。
他长年累月沉默着，从来也不会对我提出什么要求。
大多数时候，都是奶奶跟我说，要好好读书，而他拨弄着炉子里的柴火，从喉咙里发出一句“嗯”，表示同意；我小时候拿了奖状回来，奖状从我妈手里传到我奶奶手里，到我爷爷手里，他们每个人都会高兴地给予我赞美，夸我懂事，最后传到他手里，他会拿着奖状，看一看，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句“嗯”，表示赞扬；我做错了事情，奶奶或是妈妈会提溜着我的耳朵，把我带到他的面前，细数着我的错处，最后来一句“我看啊，你是要好好管管他了，今晚让他给我站在墙角去！”他会一边点头，接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句“嗯”，表示责怪，然后我就被提溜着到墙角了。
奶奶还在的时候，我们曾经睡在一张床上，夏天夜里，爷爷在一边哼着小曲儿，她就在一边给我拿着蒲扇扇风，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以前的事情，说着说着，就会聊到她的儿子：“你爸啊，心气儿高，总想干出点什么事情出来，但是奶奶知道的，他不行的，他不聪明。颂文啊，一个人只肯吃苦，不聪明，是成不了什么大事的。你爸爸从小跟着你爷爷学中药，你爷爷说他，说他……”
奶奶说到这里忘了那个词，于是拿着破了边的蒲扇拍爷爷一下，爷爷停下哼歌，说：“不得要领，不得要领。”说罢，又重新试着找回刚刚的调子。
奶奶继续扇着蒲扇：“对对，对，不得要领。他就是着急，总想让别人高看他一眼。但他终归不是这块料，心比天高，眼睛都看到天上去了，脚上还只知道走原来的路，不知道抬一抬的，哪能干成什么事情出来？”
奶奶讲话总是很有意思，一顿一顿的，手里的蒲扇也跟着挥舞：“他开了个中药馆，在镇上，现在卖米卖油的那一家。他耳根子软的呀，那个时候有人叫他陈哥，跟他说，陈哥你有这个手艺，窝在村子里可惜了，不如在镇上开个中药馆，保证赚钱。他听了高兴，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就开干。我跟他说，他没上过什么学，开中药馆是要知道怎么经营的。他嫌我啰嗦，顶了我一句，你爷爷就说，算了随他去，我也就不管了。结果你看看，那个馆子才开了几年呀？最后还不是关掉了……”
话说到这里，爷爷停下哼歌，轻轻咳嗽了一声：“孩子面前呢……”
奶奶自觉失言，闭了口，又说：“他小时候我就知道他不聪明，比别人都听话，就是脑袋，从来从来没有别的小孩子灵光……”奶奶说到后面，声音逐渐弱下去。
蚊子在蚊帐外面嗡嗡地响，外面还有萤虫的各种叫声。
爷爷说：“你爸爸小时候是真的听话，比你听话。他就是脑筋有时候转不过弯来。你爸爸采草药的时候也很机灵，很小的时候就认得药房里的很多草药了……”
爷爷声音也逐渐弱下去，最后变成轻微的呼声。
猫头鹰在外面咕咕叫。
*
猫头鹰在外面咕咕叫。
我爷爷躺在床上，父亲沉默着跪在床边。
我离得有些远，有些抗拒这样的气氛。然而父亲看到我了，冲我招招手。
爷爷的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。他心里装着奶奶，奶奶走了，他心空了，纵使是活着，也不过是虚度日子。
可我实在舍不得他。
我爱他的那些风花雪月，爱他的那些风雅，爱他的风骨。
我走到他床边，喊着爷爷。
爷爷平日里很疼我，此刻却只是对我笑了笑，冲我说了一句“爷爷要走了。”然后他把目光放在他的儿子身上。
老人的眼皮松松垮垮，和他的眉毛一起耷拉着，亮了一生的眸子此刻微弱地映射着灯光，他看着我爸，什么话也没说。
良久，我爸开口说：“您早点休息吧。”
我爷爷摇摇头：“还早，还早。再陪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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