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训走后，将军独自在密室中呆坐一夜。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，总觉得好像什么都懂了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。
第二日朝堂上，有人参了高将军一道折子。罪名很简单：拥兵自重。
皇帝的处理方式也很简单：那就收回兵权。
若是往常，以高将军的脾性，定是不依的。但是今日他却无半分争辩，干净利落的掏出兵符，递了上去。
丞相忙上前劝谏：“眼下流寇丛生战事吃紧，禁军将领不可随意置换。望圣上三思。”
皇帝极不耐烦问道：“卿以为当如何处置？”
丞相答：“而今国库空虚，不如让高将军去征收岁银。一来可缓解燃眉之急将功折罪，二来亦可稳定军心。”
皇帝大手一挥：去吧，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把国库补上。
将军豁然开朗，心想：“原来在这等着我呢。”
说起来是真的巧。
三个月期限截至当天，圣上驾崩。
赋税只征得了财政赤字的百分之一，恰好够皇帝的丧葬费。
皇帝去的突然，小皇帝仓促在先皇灵前即位。参奏内忧外患的折子纷至沓来，前朝乱作一团。
含元殿又一次陷入了群臣纷争。
这次是因为新皇摄政。
皇帝年仅十二岁，并且是由宦官田氏一手带大，小皇帝便唤其为‘阿父’。群臣所奏报之事皆由田氏代为处理。
有人觉得不妥，便借古人语向田氏提问：“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？理而天子邪？立天子以父天下邪？役天下以奉天子邪？”
田氏不屑：“尔将其奏表批改了先。”
那人惶恐作揖道：“微臣不敢。”
田氏嗤笑：“那你放什么屁！”
殿内皆为皇亲国戚天子门生，今被一宦官耻笑。不由便激起群臣愤慨，三川总督上前对皇帝道：“臣食国俸禄，为国担忧。圣上有何苦差尽可吩咐，臣必肝脑涂地在所不辞。”
小皇帝摇摇头道：“朝中之事，但凭田公决断。朕不事朝政。朕若应击求进士举，定是状元。”
这场朝会荒诞而又激烈，三川总督当即请旨罢官。这顶乌纱帽顷刻便由田氏赐给了他远房的侄子。
没人知道那田氏的侄子何德何能。但大家心里都明白：国将不国。
高将军未过多关注这起朝堂博弈，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程三郎昨日之言：“天命所归，非人力所能及也。”
忽然听到田氏点了自己名讳，高将军忙上前。原来是问岁银之事。
便如实回禀道：“自玄宗起，我朝廷禁止买卖私盐，盐价一朝高过一朝，而今穷苦百姓只得淡食。又因前两年大旱之时，地方官员处置失宜。现关东地区正陷饥荒。加之前些时日迎佛骨已征讨过一次赋税。微薄之数已然竭尽全力。”
小皇帝眉头微微一皱，忙道：“朕再许你三个月。”
将军回：“自太宗以来，新皇登基大赦天下，断无征讨之例。”
田氏很是宽厚：“无妨。此非将军之过。只是我等身为臣子，理当为圣上分忧。使得圣心愉悦，国库丰盈，如此，便属忠臣。高将军可知否？”
将军作揖：“臣谨记。”
朝臣纷纷向他投去失望的目光。将军并不以为意。
他是这大唐王朝的将军，不是他田氏的臣。而今野鸟入庙，他须防患于未然。日后纵使亿万天兵压城，他亦可一夫当关。
高将军又想起了上次征讨税赋，途径山东时，他又见到了黄巢。
这位愤怒的后生还作了首诗：“待到秋来九月八，我花开后百花杀。冲天香阵透长安，满城尽带黄金甲。”一看便知，是个有脾性的人。假以时日，定要将其收入麾下。
散朝回府。将军换了身常服，只身去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“醉仙居”。
先皇驾崩，程训来京城奔丧。一如年少时那般顽皮，偷摸喊了将军吃酒。
雅间靠窗的位置，正对大明宫。
这座宫殿，自建成起，便为大唐天子的居所。号为千宫之宫。绮殿千寻起，离宫百雉余。雕梁画栋似堆峦叠嶂，飞檐斗拱如浪波迭腾。范金为柱，琢而华表；地铺白玉，凿以为莲。如此大兴土木，修建了两百余年。它坐落于渭水之滨，龙脉首部点睛之处。站在含元殿向南望去，整个长安城可尽收眼底。犹如一位睥睨众生的神。
程训望着远处感叹道：“如此万民至尊，不过天地过客。如此琼楼玉宇，不过安常室庐。”
今日程训兴致极好，悉数将军幼时的窘事抖落一番。从总角初遇到弱冠建功，而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。桩桩件件仿佛都历历在目。
程训呷一口酒，悠然笑言：“得遇高郎，乃今生之幸事，程三死而无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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