疏淡的冷气吹开桌上零散的纸筏，只剩下一室冷寂的斑驳。
林惊一从负罪官奴升任到名声大作的中书舍人，一步步踩着血迹斑斑的尖刃，刀光剑影电闪雷鸣，尔虞我诈司空见惯，口腹蜜剑人之常情。
只是这次情况不同。
受到牵连的不止是她，还有待字闺中的表妹。
表妹是户部尚书赵卿礼的独女赵袖月，上头只有一位嫡长的兄长。
赵家家风严明，对待子女向来严厉。赵家长子环瑾握瑜，楚楚谡谡，身姿挺拔，恰如东街寺庙里香火供奉的如来佛祖，悲泯众生，佛渡千里。
赵袖月生性乖张，捉摸不定，一双眸子清莹透彻，叫污浊都蒙上毡帘，硬生生萎靡下去。
说起来奇怪，赵袖月的父亲赵卿礼是户部尚书，兄长乃翰林院侍讲学士，一家子文官，独赵袖月不喜舞文弄墨，蔑视文人官宦一流皆是污名之辈，虚担圣贤一名，只行碌碌之事，惹得家学里的夫子称她“辱文人风骨，尽乖戾脾性”。
赵袖月练得一杆火铳出神入化，无人相敌。她总在肩上抗着通体火红的长枪，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:“我总有一天要成为行侠仗义的大英雄。”
言出必行的她趁着父兄公务繁杂，无暇顾及时溜出宅门，背着包袱意气风发，满怀期许地下江南。她听说江南风光秀丽，水软山温，烟雨朦胧，如仙使纤纤玉手涂抹的褚褐画卷，清许雅致。
未过半月，她便又回到京城，脾性也不似以往乖张，甚至在祖宗祠堂内硬生生跪了一夜，没有一句怨言和不满。谁都不知这其中缘由，只是发现她变得沉默寡言，疏离冷漠，那一双清冷的眼眸掺杂了冷冽的凌厉。
她不在扛着惦念的长枪，手中换成繁缛文章，只是眼中一丝光芒暗淡了下去。
林惊一一顿，提笔在空白纸筏上书写，交给白芷:“务必送到监察院沈尘手中。”
“是。”
水木明瑟，裹挟着凉意的草熏味袭入鼻尖，苔草绣迹的羊肠小道上竹叶倾盖，仿佛包裹粽米的艾草叶将圆日吞下。
黑色的阴影铺盖下来，与青石台阶历久的白痕交织，却泾渭分明。
林惊一垂下眼眸，忽明忽暗的烛火投射出残缺影子，拉的很长。
她知晓赵袖月在江南的遭遇。
兴治十五年，江南洪灾爆发，房舍冲塌，百姓流离，残肢断骸，饿殍遍地。
江南刺史隐瞒不报，谎称太平景象，长治久安，向朝廷寻求封赏，将赈灾银粮中饱私囊，欺上瞒下，众怒滔天下把乐善好施的钱氏富商推出来顶灾。
赵袖月怒火中烧，恨不得把这个将人命视作草芥的狗贪官的头拧下来挂在城门示众。
她也的确这么做了。
但刺史府戒备森严，赵袖月一人难敌数百护卫。
她被押到刺史面前，幸而刺史身边的掌书记曾是赵卿礼门客，好言相劝让刺史松动，放走赵袖月。
之后，赵袖月将行囊中大部分钱粮分给流民，又凭着仅剩的一股气力扛着抢回到京城。
兴治十五年，林惊一圣宠犹渥，被提拔至中书省中书舍人，加之赵卿礼身居户部尚书公务冗杂，长子赵闻璟新官上任，陪侍圣人左右讲学无暇抽身。赵袖月偷溜出府一事足有三日才传入林惊一耳中，纵使快马加鞭，一路追踪也赶不上急流湍江，只在她被扣押时派去的暗卫堪堪抵达，救她虎口脱险，免于一死。
暗卫不得出面，只在周侧暗中保全赵袖月性命，护送她一路安全回到京城。
江南刺史虽被掌书记劝动，但恐欺君罔上一事被其戳破，又派遣护卫在河道两岸埋上伏兵，擒住赵袖月后就地处死。
幸而暗卫故意放出河道封锁的消息，令赵袖月改道，才不至于瓮中捉鳖惨案发生。
忽地，微弱的烛芯火苗被啪地摁灭，瑰丽绮色的暗红衍射在龙腾虎跃镌刻的铜制烛台下，化为一瘫影影绰绰身姿上的暗色。
几点零星火点又迸发出来，璨开一簇簇艳似茉莉的豆子。
本章完